2022“星火杯”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130号 |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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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四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于2022年3月1日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7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130 号
清明
全文约9799字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每次清明扫墓我都在想,有些墓的时间很早,都是奶奶这一辈的人带路的,父亲那辈也不知道有没有谁知道怎么走。可能等我奶奶这一辈的人没了,这些墓就再也找不到路了。他们再也享受不到香火,成为山间的野坟。
一
雨朦胧地下着,伴随着草木深处的虫鸣,在风中飘散。绿油油的树枝悉悉作响,几片老叶被甩下,跌落在雨水汇聚成的小溪,顺着台阶流下,一直到最底下的一个小坑里,形成一个水洼,老叶在水流的推动下,在里边不住地打转。
青明慢慢蹲下身去,看着这些。雨水沿着斗笠滴下,打乱了水中的倒影,溅到了冒着腾腾热气的艾饼上。青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咬下一块糯糯的艾饼,细细咀嚼,感受着这独特的草木味道伴随着馨香在口中蔓延开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水面一闪而过,伴随着脚步声,水面又一次被打乱。青明又啃了一大口艾饼,站起身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来到一处小平地,尽头是一个长满了藤蔓的拱门,拱顶断了一截,藤蔓的缝隙中,还勉强透露的它泛白的材质。在拱门背后的,是一条长长的石梯,一直通向山顶,已经石梯两边,一排又一排的黑色石碑。他们穿过拱门,跨过拱门下用泥土填满的泥泞小坑,慢慢向山上走去。
一路上,青明依旧自顾自一口一口吃着艾饼,经过一排排黑色的石碑,再将他们一排排抛在身后。过去,青明曾在姥爷的怀里,一个一个念着石碑上的字。生卒年月,姓甚名谁…当时这些字还挺好认的,凹槽里涂上了红色黄色的颜料,远远地就能看清。如果发现哪个颜料褪去了,姥爷也会默默记下,下次过来,就带上颜料把它补上。这些颜料会散发刺鼻的气味,要一段时间才能消散。姥爷说,这些是油漆,在他几十年前,到废墟里找来的。那时候还不叫废墟,叫城市。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他们带上一切能带走的并且值得带走的东西,匆匆离去。姥爷就像只鬣狗一样,穿梭在城市里,找到那些被别人抛弃,而他觉得有用的东西。
但现在,石碑上只剩下一点点黯淡的色点,斑驳地散在石碑上。倒不是油漆没了,好几个半人高的捅里装满了不同颜色的油漆到现在还躺在地窖里。按老爷的话说,这些油漆,够用个几百年。是姥爷老了,五年前的清明,他一身淤青从山上回来,蓑衣都散架了。好不容易上好药,换一身干净衣服睡下,怎曾想,第二天早上,站不起来了。便常年在床上躺着,一躺就是五年。
大约又走过了十几排石碑后,又零星出现几个刻了字,凹槽上有着鲜艳颜色的石碑,掺杂在光滑没有痕迹的石碑中。这些都是村里这几年去世的老人,他们的家属选好石碑后,就将石碑背下山,给姥爷刻好,上漆,再背上山。他们的亲属大多在安葬完老人后,就离开了这里。
村里的大多数人其实早就想走了。流星每年都会落下来十几颗,运气好的话掉到田里,再者,砸死头牛,猪。运气不好,可能就是谁家的房子没了。但是实在没钱,离不开这里。这些年,掉下来的星星越来越多了,留在这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有钱的都走了,渐渐只剩下我们这些没钱的了。但是,那些站台还在,还没报废。一些有钱人建立的福利机构就与他们进行了交涉,慢慢降低了价格,并最终变成了免费的福利。可是老年人禁不起这些旅行啊…这才留住了这批人,在村里提着胆,照顾着不方便的长辈。当这些长辈咽下最后一口气,烧成灰,送进小小的骨灰盒。这些家属们便会在几天内逃离这里。
经过这几排石碑时,父亲都会走过去,一个个打扫一下,用剪子梳理边上的松树,再从篮子里,挑出一朵花摆上,再留下一小块艾饼。青明会跟上去看着,然后和父亲一起,双手合十,对着墓碑轻拜三下。这么做,一部分是出于人情,家属离开前,都会一个个拜访还留在这儿的人,送点礼,拜托上坟时帮忙打理一下。一部分是因为,这些和前面那几排不同,都是熟识的人,看着他们的墓前杂草丛生,脏乱不堪,不免心生怜悯。
又走了几步后,就看见了春生的爷爷。春生是青明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们俩家时常会带着娃儿相互拜访,这给了他俩一起嬉戏的机会,这都得益于春生的爷爷和姥爷的要好关系。可是春生一家还是在上个月就走了。毕竟人死茶凉,自春生爷爷放入石碑下的石棺起,她的父母便再无牵挂。次日就带着春生匆匆离开了这里,甚至没来得及进行告别。离开的船次已经是等来一次,望不见下次了。站台的志愿者早已全部撤离,只留下几台机器,还在电火花不时的咔嚓声中艰难地工作着。春生的父母是担心错过了这次就再也没机会离开了。
青明并不想离开,准确说,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离开,尽管天上的星星依旧时常落下,但即便是将他养的小狗砸死时,青明也仅是落了几滴眼泪,然后静静地把它埋在坟山下的老树边上。至于星星什么的,他想都不曾想过。
再往上走,就到了姥爷的石碑了。青明依稀记得,春生的爷爷去世前,是父亲将姥爷背去春生家,两个老人才算是见了最后一面。当时两个老人紧紧握着手对视着,春生爷爷张着嘴不住颤抖着说了些什么,得到姥爷答复后,就没气儿了。回去后的那个晚上,姥爷房的灯就没暗过。第二天早上,春生的父母过来,父亲代姥爷转交给他们一个盒子,一包东西。而姥爷床头他最喜欢的柜子没了,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姥爷说,老友的要求实在难以拒绝,而且自己也一把年纪了,这些生前的东西确实没什么用了,多出来的,就给自己的后事做做准备。
青明看着姥爷的石碑上,左边是金色的姓甚名谁,右边是红色的生卒年月。有年,但是没有月。石碑是一周前,姥爷感觉自己大限将至,让父亲用机械驴背下来的。姥爷就靠着墙坐在床边上,抚摸着石碑。在上边题字,然后刻出凹槽,最后上漆。再由父亲放回坟山上。姥爷的生日真的想不起来了,也好久没有过了。去世的日期父亲也不让姥爷刻,说刻了不吉利。但到了前天,姥爷还是一觉睡去,再没醒来。
父亲拿出了生锈的小电钻,接上了机械驴的电源,在石碑上刻下了年份,犹豫了一下,又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春”。这里已经不知道确切的日期了,自从村里的最后一台电脑罢工后,就只能靠季节变化,判断春去秋来。
父亲拿出一块艾饼放在石碑前,掏出一小截香,插在上边。青明认识这个东西,在那个柜子还在的时候,姥爷从里面拿出过一根一样的。个把月前,春生爷爷的葬礼上,也有一截香在碑前插着,散发出让人清爽的馨香。现在他又闻到了这股馨香,可惜只有短短一小截,顶着闪烁的红光,冒着随风消散的青烟。
之后,父亲给了青明一束花,自己也拿着一束。俩人轻拜三拜,将花束摆在石碑前。然后呆呆地站着,看着雨水从石碑上淌下,看着香火渐渐受潮熄灭。
许久之后,俩人才转过身去,踏过一节节石梯,走过一排排石碑,从拱门下跨过个泥坑,趟过小平地上一个个水洼。
而当他们进到村子,看到自家的小瓦房时,里边还蹿着火苗。可以看到屋顶上有一个大洞整往下滴着水,二楼的床和地板已经掉到了一楼,客厅正中央,那颗星星正躺在那里,雨水滴在上面,次啦一声,化作了蒸汽,消散在空中。
二
风一直吹着,沿着主干道路从右向左。在路面上风速是刚好让女孩的秀发轻微飘动,可以感受到身上的汗水蒸发带来微微清凉的程度。距离“天空”较近的位置,风速会高一些。大概10楼的高度,风力就可以用来放纸风筝了。
刚来的时候,青明跑到教学楼上放过一次。用的是从老家带来的风筝,是姥爷给他做的,自从姥爷下不了床后,就再也没飞上天空。第一次来到10层高的楼顶时,他回想起了当年放风筝时的感觉。于是第二天,他就带着风筝来到学校,在大课间跑到楼顶放了起来。系上绳子,将风筝高高举起。感受到风筝正在一颤一颤的试图挣脱时,一点点放出绳子。不一会,只剩下一个小白点飘浮在空中。那时候已经有很多学生老师注意到他了,一个个站在窗口,惊讶地看着他,端详着眼前的新鲜事物。当线放出一半差不多时,风筝开始左右摇摆,青明也感受到这里的风力确乎是大了一些,开始慢慢收线。但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高度,便被赶来的校领导收走了风筝,并且很快就被叫了家长,说是非法使用了飞行器。最后他被当众批评了一顿,没收了作案工具,失去了姥爷的风筝。
操场上的旗帜在短暂的下垂后,换了一个方向继续飘动着,春生的马尾也开始向右倾斜。风的方向转换了,这个过程大概5分钟,间隔差不多2小时。在风筝刚给收走时,风已经明显减小了,风筝或许会马上掉下来,不知道落到何处。或许会落到路上被车辆碾压,或许会落到某个孩子手里被肆意糟蹋。这么看来,当时被收走可能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交通站的显示屏开始播报147轨道交通已经入站。青明站起身,拉着春生,刷学生卡上了车,找到最后排的位置,坐下。他们要去终点站,一座历史馆。他们想去那儿看看,清明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是三点水的那个清明,而不是青明的名字。据父亲说,这是华夏地区用来祭奠先祖的节日。由于姥爷的忌日没有具体日期,他便想着在这个日子,在带上来的一些姥爷的遗物前插上几根烟,拜上几拜。无奈不知道确切点时间,便拜托青明到学校里问问老师。但是老师在一脸疑惑中查询了电脑后,发现计算机系统中没有任何关于清明的资料。青明再三祈求,老师才建议他去历史馆看看。次日,青明中午没有回家,省下了当日两次公交学生票的机会,前往历史馆。在公交站台,遇到了有着共同目的的春生。她也是去确认清明节时间的,他的父母并没有任何祭奠先祖的打算,只是她自己想爷爷了。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坐着,青明看着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突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扭过头看向窗外。这时公交已经行驶在二层和三层之间的区域,窗外只见得一条条长长的轨道和舰桥像蛛网一样将每层连接在一起。在那稀疏的蛛丝外是漆黑的宇宙以及发着黯淡光芒的星辰。一颗星星特别耀眼,掩盖了周围其他星体的光辉。青明知道,这是太阳。突然他注意到什么,贴着玻璃,细细观察着。春生注意到青明的举动后,上前询问他。青明依旧贴窗户,轻声答复:是凌日。
凌日?春生透过窗户,仔细观察,确实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停在太阳的右上角。当春生猜测这是蓝星时,青明马上纠正她:应该叫她地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黑点,感受着那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轻微移动。从大小来看,确实可能是地球。那个埋葬了姥爷以及他和春生童年的地球。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了,他和父亲好几次希望能回到那里,回到那座坟山,看看漫山的石碑是否安好,看看姥爷碑上的刻字是否掉漆了。
但是他们回不去。
按照接他们回来的福利机构负责人的话说,青明和父亲很可能是从地球回来的最后一批人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私人航天以及太空科研事故制造了太多的星星,而当轨道环境急剧恶化,星星落下的数量与日俱增时,人们想到的却是逃离地球。劣质的私人航班一次来回就能在轨道上留下几千克散落的零件,如果出现事故,就更不用说了。当他们接管这个站点时,每一次往返都要消耗一艘飞船,运气不好的话,一船的人都会变成星星都会留在地球轨道上。地球外太空的星星实在太多了,这点青明是清楚的。当时他们乘坐的那么大一艘飞船,在颠簸中穿过地球轨道来到月球上的中转站时,飞船的几层防护已经面目全非,即便是他们所在的载人区,也有多个舱室因为被破坏而封锁。在乘坐新的飞船飞往火星时,他看到月球背面的一角,堆满了破烂的残骸。
凌日的过程是漫长的,他的眼睛已经感到酸痛,但几十分钟的观察下来,黑点也仅仅移动了肉眼刚可以察觉的距离。这时公交已经到达第三层了,马上就停靠在历史馆边上,青明只能记住现在的位置,等回去时,再观察黑点,推算凌日时间。
然而,等他们重新坐上返程的公交,已经是数小时之后了。当青明再次贴着玻璃观察太阳时,上面已经看不到任何黑点了。他只能沮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公交带他们回到第二层。春生正在对面津津有味地吃着艾饼,看着她的吃相,青明的肚子又叫起来了。
但是他并不想吃艾饼。
其实也不是不想吃,只是他觉得,这个东西还是在清明的时候吃比较好。但自从离开地球,他就再没有过清明了。这些都来自父亲的艾饼厂,他闻过那儿的气味,已经没有当初在坟山上那种感觉了。环境换了,艾草也不一样了,再没那种饱含着土壤和草木的乡土气息。这样的艾草做出的艾饼,肯定也是没有灵魂的。但即便是这样的艾饼,地球之外也是新颖的东西。他们是唯一带着艾草和艾饼技术离开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垄断了艾饼的配方,在这儿大赚了一笔。春生的艾饼就是青明给的,每次出门父亲总会给他塞几个,他都送给了同学,今天刚好有剩下的。
青明回过头,看着太阳边上空洞的黑暗,也不知道是不是姥爷所在的区域。他们不是故意这么迟才回去的。
历史馆很大,人也很多,他们就跟着人流慢慢移动,一边寻找着想要的答案。从人类第一颗卫星发射,到第一个太空城的建立;从最开始的各个太空组织对立,到现在统一的人类太空联邦。这里记录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他们想要的答案。最后,当所有人散去,他们才在一个很小的展厅的角落,发现了一本玻璃罩内的泛黄的《人类简史》。
当他们在展台前的电子书上翻阅了一半的时候,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了过来,问他们在干什么。青明如实告诉了他。老人笑了笑,告诉他们这里是找不到答案的。之后拍了拍青明的背,看着远处的星辰。老人告诉他这本人类简史就是他小时候带上来的,后来走遍所有太空船和移民地,都没有找到第二本这样的书。这里可能是能找到的人类过去的所有信息了。原以为捐给博物馆,它会成为这里的镇馆之宝,但是这些太空出生的新一代根本就不在乎人类在地球上的原始的过去…不过万幸的是,老人还是知道一些关于清明的信息。
那天是农历三月初五。
关于农历阳历的问题,青明是知道的。姥爷和他讲过,说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历法。但具体是怎么样的,姥爷也不清楚,一直以来都是看一本厚厚的可以用10年的日历。这位老人也不清楚农历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只知道,还有一种说法是,太阳黄经15℃。
太阳黄经15℃…恐怕只有回到那里才行吧。他注视远方,突然间,感觉太阳周边那稀疏的星星点点是那么的耀眼。
三
零星的碎片静静地漂浮在宇宙中,自顾自旋转着。它不知是何时产生的,可能是某个运输飞船掉落的零件,也可能是未被清理干净的某次太空战役的痕迹…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它们已经在这寂静的太空,这地火之间的轨道上默默飘荡了好久好久。在引力的作用下,他们相互靠近,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就要触碰彼此了。突然一道光线闪过,瞬间冲散了他们。碎片向四周飞去,阳光照射在上面一闪一闪,宛若烟花一般。
滴滴—
屏幕上显示飞船撞到了东西,左翼有些许受损。驾驶员紧急操作封闭了左翼受损区的通道,那片闪烁的红色区域慢慢变成黄色。
青明透过玻璃看去,几个不大不小的洞开在原本光滑的机体上,黝黑的洞里还不时闪着电光。他询问驾驶员:“有安全问题吗?”
“应该没有,只是动能输出下降了一些。”
“那就尽可能加速。”
说完,青明又重新坐正,呆呆地望着目的地的方向。虽然目前的距离,肉眼无法在一片闪烁的星光中分辨哪个才是火星。
那儿是人类现在的家园,经过了十几年的建设,火星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罩在一个个巨型天穹内的城市。由于人类联邦的建立,和平的背景之下,各个城市间的交通十分便利,父亲从地球上带来的艾饼也成为畅销食品在各大城市的商店里活跃至今。他们成立了公司,用机械化生产满足了市场需求,也攒下了大笔的财富。不过,对于坐着福利机构的飞船逃难到太空的他们来说,享受钱财带来的快乐是一种未曾想过的事情。他们有其他的想法。
回去,找到那个所谓的太阳黄经15℃,在那个时候回到地球,好好的给姥爷上一次坟。
父亲供青明去最好火星最好的大学学习了天体学以及计算机编程。顺便结识有天赋有能力的同学,以高酬薪邀请他们,加入这个志在让人类重新回到地球的计划。
为此,他们还找到了当年的那个福利机构,以低价收购了那个已经破烂不堪的月球基地的。毕业后的十来年,青明的时光几乎都留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收集和更新地球周围那无数星星的数据,输入电脑,建立模型。经过十来年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方案,可以最高效最安全地清理地球轨道上的星星。但这所需的资金,依旧不是一家小小的热门食品公司可以承担得起的。
父亲决定在联邦会议上进行提案。并使用金钱以及人脉关系,获得了一届议员的身份。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病倒了。青明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直到父亲在会议上突然晕倒,他才收到了来自医院的病危通知书的电子邮件。
飞船终于停靠在城市的入口。青明穿过通道进入天穹内,立马就叫了一辆私人飞行器,并最终降落在医院的停机坪上。
当他赶到时,春生以及他们的儿子,正坐在急救室外边,焦急地看着他。急救室内的医生还在准备着手术,麻醉药还未注射,父亲正躺在手术台上,不见了满头的白发,正抬手招呼他过来。
青明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不住地哭泣。父亲轻轻抹去他的泪水,轻声说道:“娃儿,莫哭了。爹想再尝口艾饼,你带来了吗。”青明连忙从包中拿出一块还散着余温的青色艾饼,放到老人嘴边。父亲张嘴咬住,扯了半天,咬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他将手放在青明手上,细细抚摸着。“儿啊,你说得对,艾饼还是那个艾饼,但已经没有以前的味了。好想再感受一次当年的味道啊…”他注视着青明,眼里有说不出的遗憾与无奈。
“儿啊,拜托你了。”
直到父亲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缓缓合上双眼,直到执刀医生把病床团团围住,直到几个护士把青明推出了手术室。青明才拭去泪水,踏上了前往火星轨道上联邦议会的飞船。他们十几年的付出,终于可以在今天进行收获了。想到这里,不争气的泪水再次打湿了青明的眼眶。当他代替父亲站在议会上时,他再一次想起了姥爷,那个崭新的黑色石碑,以及在边上的一个个认不出主人的坟墓。
然而,出现了反对的声音。他们认为,地球现在的环境已经相当恶劣,与其花费大量的资源将地球周围的星星数量降至相对安全的水平,不如把这些钱作为补助,改善那些最后靠福利机构才能离开地球的穷人。
青明只觉得可笑。那儿是人类曾经赖以生存的家园,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那儿还有祖辈生活过的痕迹,留有他们的墓碑,等待我们去祭祀。
“但是,那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公众席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站起来。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过去地球上的事情…”“我们已经在这生活了十几年了,谁还想着那里的事情。”“就算我的先祖葬在那儿,那就让他安静地葬在那儿吧,谁还关注自己的爷爷的爸爸甚至爷爷的爷爷埋在哪里?”…
陆续有人站起来,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青明疑惑地看着他们,但很快就释然了。是啊,他们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了,很多人甚至是在这儿出生的。那些对地球还怀有深深执念的人,大多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吧。而且,就算他自己,也不知道姥爷之上,还有什么先祖还有什么墓。
青明的淡淡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眼神中不免透露出怜悯之色。这些人的根已经断了,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他们的家园是太阳系,而不是地球了。
待到会议结束人们散去,青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撵灭一根又一根旱烟。直到最后,清洁工清理到了青明所坐的位置,才在催促下起身离开。走出会议厅大门,他刚拿出手机准备拨出去,就收到了春生的电话。电话那头很安静,安静的只有母子俩的哭泣声。
四
蓝色的星球缓缓转动着,光晕在一侧出现,像金色的睫毛微微舒张,随时间推移,光晕越来越大,耀眼的光芒铺洒在月球上,将它照得通亮。在这38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无数的机器进行着氦4的开采,金属与月岩进行无声的碰撞。他们自顾自工作着,接收着来自4亿公里外的信号默默工作。此时的月球上,仅有一个人类坐在基地的靠椅上,他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颗裹在一层薄纱里的蔚蓝星球,观察着这层薄纱在阳光下的不断闪烁,观察着大陆板块随星球不断地移动。青明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直到手环上的闹钟响起,才缓缓起身。
这时一个男人打开了舱门,惊起一地的灰尘在空中散开。
他还是来了。青明走上前,看着男人的脸庞,刚伸出手,见男人往后退了退,就又把手缩回来,从男人身边经过,慢慢走出舱室。
“爹,您也没几年可活了,就不能安分一点吗?”男人转过头对青明说道。
青明并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地向外走着,“多少让我在死前,了却一桩心事吧…”
数分钟后,两艘飞船扬起一小片沙尘,缓缓飞离了这个破旧的月球基地,驶向地球的外轨道。青明坐在前面那艘锥形的飞船里,小心驾驶着。腿上放着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男人则驾驶着一艘加固过的民用探险飞船,紧跟着青明,在地球的外轨道上静静等待着。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无数物体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更靠里的轨道,在里面飞驰着,经过地球背光面时,还能看见几条光线突然出现,然后慢慢黯淡下去。
父亲是三年前确诊的,是癌症,据说这种病在太空时代以前,只能通过物理化学手段让患者在痛苦中尽量延长寿命。现在的医疗比起当时好很多,虽然依旧无法治好,但多少可以毫无痛苦地度过剩下几年了。可父亲不这么想,先是花费了大半资产,自费清理了一批星星。之后又跑去考了飞船驾驶证,开着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奇怪飞船,回到了这里。
他知道父亲是对这蔚蓝的星球有着感情,但父亲做得太过了,甚至还希望他继承这份情感。他是在火星上土生土长的新人类,为什么要继承一个旧人类的情感?
但父亲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不能就这么扔着不管,他得跟着父亲。
滴滴,两艘飞船的显示屏同时亮起,全息投影中,地球外那层白纱慢慢出现了几个小缺口。这是青明努力至今的结果。通过当年建立的模型,挑选并清理了一批特定的星星,使得这片白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可以安全通过的缺口。
就是现在了。
他们启动引擎,穿过其中一个较大的缺口,进入地球大气层,来到白云之下,看到了被人类抛弃几十年的陆地。这片长满植被的土地对于儿子来说,只是新颖的。但对于青明而言,是相隔数十年的重逢。
当他们找到当年那个立满石碑的山头时,已经快要中午了,青明找到了当年那个小平地,用飞船引擎喷出的等离子清除了上边的植被,将两艘飞船停泊下来。当他在灰烬中站稳时,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融进脚下的土地里。他打开手环上的程序,对着太阳开始测算。“黄经15%。对了,就是今天!”他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坟山,一步步拥入它的怀里。
当年的白色石拱门已经不见了踪影,青石台阶还在,只是没几步就出现一个被星星砸出的坑洞。两边的石碑还在,但也仅仅是还在。经过岁月的磨刷,这座坟山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样子。青明一小步一小步向上走着,边上的坟墓,有的只留下一个被星星砸出的坑洞,青明看着它们,驻足好久。
当青明艰难地走到半山腰时,他愣住了,呆呆地打量着四周。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已经过去了太长的岁月,他终究还是记不得姥爷的墓碑在哪儿了。
最后还是由儿子慢慢将他搀下来山。下山的路上,他念叨着,姥爷的墓是长那样的,往下几排是春生爷爷的墓,是那样的…刚准备再说什么,他看了看儿子,闭上了嘴。
最后,青明跪在当年白色石拱门的位置,洒了一整瓶酒,又抓了一把湿泥,点了三根烟插上,对着漫山的残碑,拜了三拜。
结束后,儿子便催促青明快点离开。但青明还打算在这做点艾饼再回去。儿子说这里不安全。青明则告诉他:你看现在走安全吗?
儿子这才发现,那几个缺口已经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了。无奈下,他只能陪着青明,进入飞船上的厨房,捣碎青明采来到艾草,打成浆,加入糯米粉,揉成面团…
忙到大半夜,只差蒸熟了。青明告诉他,要蒸三小时。他不愿意守着,便先回到舱室休息了。
十五分钟后,青明打开了蒸笼,取出热气腾腾的艾饼,闻了闻,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就是这个味了。
他缓缓起身,最后看了眼儿子,就拿着三个艾饼,下了飞船。他先是在那燃尽的三根烟头下留下一个,然后回到了他那个锥形的飞船,将两个艾饼放在了两个骨灰盒上。飞船悄悄启动,尖尖的锥头朝下,缓缓钻开下面的土地。只需要三分钟,整个飞船就可以埋入土中,只留下三个刻好名字的黑色墓碑半埋入地面。在这之后,他带着那个没吃完的艾饼在燃烧仓里化为灰烬,由机器扫进提前准备好的盒子里,送到父亲和春生中间。
这艘飞船是他为自己以及父亲,妻子特意定制的坟墓,重回地球也是希望能葬在这儿。他没想到儿子真的跟了过来,毕竟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儿子身上,多少有些对不起他。为了安葬的顺利进行,他欺骗了儿子,不只是更改了程序,使其24小时内不再显示缺口的出现,还谎称艾饼蒸熟要三个小时,让他放弃等待回去睡觉。
当他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那三个矮矮的墓碑,以及从探测器里得知在地底深处的“棺材”。遗书也会在检测到他的舱门打开时发出,不知道他收到后会不会乖乖离开呢?毕竟这儿对于他来说,仅是他父母和爷爷的葬身之处。
这么多年了,青明早就不期望儿子对这儿有什么归属感。他只希望,在他吃下那个饱含着过去的味道的艾饼后,可以记得,他的亲人还葬在这颗叫地球的蔚蓝星球上。